《等待》中的女人
文︰陳冠而 | 上載日期︰2017年12月14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藝術節辦事處提供
節目︰等待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03/11/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一生裡數不清的等待

以「等待」為題,著名演員Thembi Mtshali-Jones以獨腳戲娓娓道來她一生的故事。一個南非黑人女人可以經歷多少等待?

 

父母為生計到城市打工,小Thembi在偏遠沒電的村莊裡與袓母相依,每天等待聖誕的到來,因為只有聖誕才是父母休假歸家的日子。Thembi也等待著一年一度的聖誕禮物,可惜卻是永不合腳的鞋子──父母總不知道Thembi已經長多大了。

 

比一年一度更漫長的等待:等待上中學。因為上中學意謂著Thembi也要到父母打工的城市,也就是說,可以和母親住在一起了。對一個小孩來說,這以「年」數算的日子,有多漫長?孩子還不懂得苦,跟小鳥唱著歌,把苦悶和煩惱放在泥娃娃身上,懵懂地渡過了人生第一階段的等待。

 

終於到了跟母親團聚的日子,卻意外看見了母親的卑微。Thembi講述母親帶著她上班──到白人僱主家庭做家傭,清潔打掃。母親忙碌地工作,只好安放Thembi在房子一隅,千叮萬囑她不要亂跑。一場看似短暫的等待,卻因為便意而變得焦躁。Thembi等了又等,總是等不到母親,快按捺不住的她只好去找廁所。上廁所的途中,白人僱主卻碰巧回來了,破口大罵,說母親怎麼可以讓女兒用她的廁所。舞台懸掛著一件巨大的裙子,本來是 Thembi心目中最強大最可靠的母親;她從佈景的潔白馬桶中抽出一件洋娃娃穿般細小的裙子,母親在白人僱主面前低聲下氣、卑躬屈膝,竟成了一個細小的人。

 

這巨大而形象化的對比讓人深刻地體會到母親在Thembi心目中的形象的轉變,也感受到在不同處境下,同一個人的身分與尊嚴可以有多大的相異。這襲或巨大或細小的裙子讓沒有實際出現在台上的母親成為一道深刻的、滿載慈愛卻又背負傷痕的母親影子,揮之不去。

 

由他人去承擔的生活

長大成人,同樣的膚色讓Thembi繼承了同樣的命運。Thembi也成為了一名白人家庭裡的幫傭。當角色反轉,她才知道,作為一名母親,她一樣在日復日的辛勞中等待。

 

懷裡抱著的是白人僱主的小孩,她一樣付出愛,但卻只能是暫借的愛,一旦僱傭關係完結,她便需要從這每天的擁抱中抽身。身體是確實的,情感也是真實的,縱使處於狹縫之間。非常深刻的一幕是她描述自己脹奶疼痛,要把母乳擠到僱主家中的馬桶裡,卻無法餵到自己孩子的嘴裡,但擠完奶後又要沖奶粉餵僱主的孩子。她說著對自己孩子的思念,而繼續用自己的臂彎和體溫哺育著他人的孩子。

 

這個真實的場景同時又是剝削第三世界的一個強大喻象—「已發展世界」消耗、消費、享受的生活,由「第三世界」埋單。我們付不起的,由弱者來付,由弱者來償還我們的過度,並一層一層的剝削下去。

 

香港不是南非,但看看香港的菲傭印傭故事,又何嘗不相像?台上這柔韌的母親愈是溫婉而充滿愛,愈是反照出世界的不公與殘忍。

 

另一小節講述Thembi最期待可以回家陪女兒的星期五,卻因為僱主要去玩樂而錯過了尾班車。但到了星期一,她卻因為極不公平的審查而無奈遲到,被僱主責難。她如實說出半夜被拉走到警署,被審查良久因此錯過早上的巴士,卻竟被僱主笑說:「這麼荒謬的故事也能拿來當借口?」更是突顯制度之可笑,以及階級權力之懸殊。

 

被逼著的等待,是權力壓逼下的證明──權力階級無須歷經這些不必要的等待。

 

真相與和解之歌聲 非洲的口述傳統

Thembi說故事的方式如娓娓道來,使人幾乎忘記了身處劇院,如一個老朋友傾心細說。彷似貼近歌的原初,她常是說著說著便輕輕唱了,時而低迴,時而高亢。非洲的歌聲深入靈魂,與其說故事傳統有關。非洲人注重以口述說故事的方式分享情感、記憶,記下故事、歷史,傳遞感受、智慧。相對於不少重視書寫的文化,非洲則相當重視口述。口述的最重要媒介是人聲,除了文學特質,亦與音樂、舞蹈、韻律息息相連,並是面對面的、第一身,如同劇場。

 

Thembi唱過母語Zulu的兒歌、禮拜聖詩、她後來成為歌舞劇演員的歌,最令人深刻的還是那首向她僱主兒子唱的歌。種族隔離後期,武裝鬥爭與政府鎮壓同步升級,暴力衝突不絕。她想起哺育過的白人孩子已長大成青年,很可能投身軍隊。她溫柔而堅定的唱出一首低迴的歌,歌詞大意說:「看著軍車,多麼希望你不是其中一個,希望你不是把槍枝指向我們孩子的一個。」歌曲簡單而動人,Thembi唱入人心深處,直問:這些暴力為何?何以安放於我們身上?

 

說好一個人的故事 也是說好了許多人的故事

導演Yaël Farber 巧妙地利用木箱、一個馬桶、一堆沙與破碎泥娃娃、一大一小的母親裙子、晾衣繩,挑出了種種意象,及以「等待」為題,串連起Thembi的人生場景, 既私密又共通。

 

表演者真摯強大的感染力,讓這質樸的獨腳戲豐盛無比,用音樂、簡單道具和演者身體創造出千變場景,亦教人反思近年日趨「專業」的香港劇場,卻少了真摯的獨腳戲。我們是否反倒缺乏了簡單的能力?

 

演出結束後掌聲不絕,演後談率先發言的是一位年輕的白人男子,他說「我是生長於南非的白人,我衷心感謝你告訴我這麼多故事」。Thembi說這個演出觸動過無數的人,包括為南非曾受創傷的族群提供了治療的窗口、為南非新一代述說過往的壓逼,相信也為不同地區的白人及受壓逼族群觸碰了難以述說的傷痕。

 

受殖民主義壓逼的人千千萬萬,《等待》選擇說好一個人的故事,從當中所有的淚與笑,也其實說了種族隔離時期的不人道政策、每一個家庭的傷痛、每一個無法陪伴兒女成長的母親的故事。

 

看似遙遠的我們,身處香港又是一個怎樣的位置?我們既認識了一位真實的堅毅的女性,亦認識了一段歷史;反照自身,我們也許是被壓逼者,亦可以是壓逼者。君不見諸多虐待外傭的案件,或小如,眾多僱主自以為沒問題的刻薄—─不容許傭人談電話、沒有私人空間、不許傭人使用同一浴室……

 

再想起Thembi談及她成為演員的經過,是因為其中一任僱主的孩子聽到她的歌聲後極力鼓勵她參與演出,甚至願意自己做家務去換取她自由的時間。宏大的是權力機器,具有生命力與意志的是個人。表演者的真摯力量告訴我們,自己的故事只能由自己去說,真相與和解因此而可能。

 

Thembi說:「Speak or our heart will burst」,說故事,說好自己要說的故事,原來既是對自己生命的一個點頭,亦是給予世界的一個頑強擁抱。香港的創作者將要述說的是甚麼?


(原載於2017年12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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