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號 香港藝評廿五年    文章類別
【演藝人誌】
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專訪台灣社區劇場實踐者賴淑雅、李秀珣
文:羅妙妍

 

賴淑雅:社區與劇場的因緣際會

遇上這個人而不是其他人,選擇這條路而不是大千世界的其他可能,一切一切,都是因緣。台灣資深民眾劇場工作者賴淑雅在訪談裡多次提到「因緣際會」,讓人不期然聯想到在社區劇場裡,因緣就是那些寶貴的相遇——當藝術工作者相遇民眾,當戲劇相遇現實,生命就有了互相打開的可能。

 

淑雅於九十年代初大學畢業,正好趕上了1987年台灣解嚴後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從威權走向民主化,那一代年輕人經歷了民眾力量的透徹洗禮,「那個時代啟蒙了我們:知識分子可以為社會做些甚麼?然後我遇到了民眾劇場,這種跟社會緊密連結的劇場,跟我接觸到的社運很接近。」

 

大三那年,本身已是優劇場實習學員的淑雅,演出了作家陳映真編劇的歷史報告劇《春祭》,述說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的故事,當時的導演正是優劇場團長、後來的民眾劇場先鋒差事劇團的創辦人鍾喬。演出結束後,鍾喬為了實踐對民眾劇場的想法,離開了優劇場,「這個因緣讓我跟鍾喬在優劇場認識,他剛好沒有人跟他一起做民眾戲劇,而我們這批年輕人就剛好進來了。」

 

從社會議題走到社區營造

台灣解嚴後,噤聲多年的人民急需發聲渠道,淑雅相信劇場可以成為底層人民發出聲音的途徑。從1993年起投身民眾劇場工作,一開始她製作了好幾個從社會議題出發的民眾戲劇,涵蓋白色恐怖、外籍勞工等主題,然而累積好幾年經驗後,她不禁反思,這些議題距離民眾其實有多遠?如何把民眾劇場帶到更接近民眾的生活現場?

 

赴笈英國深造劇場教育後,淑雅回到台灣,遇上一個實踐理念的契機,「因緣際會,桃園縣文化局跟我說,社區想要做劇場,可否過來幫忙帶。」做出來的結果,民眾和官方都很滿足,結果幾年間她在桃園縣多個社區帶領了一連串社區劇場。當時的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文建會)有見社區劇場的潛力,可望衝破1994年起推動的「社區總體營造」計劃瓶頸,在硬件建設以外,加入軟件性質的社區溝通橋樑,於是2005年淑雅為文建會規劃了相關政策,並執行了長達四年的全台社區劇場培訓活動,官方與民間的社區工作就這樣連結起來。

 

通過劇場,民眾述說自己的生命經歷,同時聽見其他民眾的故事,彼此看見對方,形成社區集體意識。「過往白色恐怖的歷史,讓很多底層老百姓不碰政治,也不關心社會,所以當我們在劇場跟他們工作時,他們慢慢練習自信表達,練習關心所居住的社區發生甚麼公共議題,這是社區劇場很重要的培力(empowerment),讓他們不只是接受官方政策的一群被動民眾。」

 

這正是台灣社區劇場有別於其他華人地區之處,在政府政策與資源支持下,通過民眾劇場培育批判思考,「其實蠻有一點反政府的!」淑雅笑得狡猾,「但我們心態上沒有把政府當作敵人,因為政府的錢是人民的錢,本來就應該回到人民身上。我有這樣的背景和專業,是應該去做這件事的。我們的社區,其實一直都在演練著革命。」

 

李秀珣:民眾劇場必須切入現實

被壓迫者劇場大師波瓦(Augusto Boal)的名言「劇場是革命的預演」,固然響亮,但要跳出藝術工作者的理論層面,必須經過一個緩慢而糾結的過程,資深社區劇場編導與培訓導師李秀珣經歷多年駐點實踐,最為清楚這樣的預演,得來不易。

 

1999年台灣發生「921大地震」,半年後秀珣與差事劇團前往台中縣石岡鄉,運用民眾劇場的方式接觸一群果農客家婦女——石岡媽媽,鼓勵她們分享受災與重建的感受,緩解災後的不安與悲傷。從石岡媽媽分享災後經驗的首齣作品《戲臺頂的媽媽》開始,到後來自發成立「石岡媽媽劇團」,秀珣一直陪伴她們至今,互相見證十七年來的成長。

 

置身災後現場,面對重建下的權力關係,還有婦女承受的種種壓迫與漠視,秀珣體會到民眾劇場容不下浪漫,必須直面嚴苛的現實,「對於很多地方上的壓迫,我常常會落入一種很憤怒的情緒,但憤怒過後我還是要回到現實,在每次的現實裡思考怎麼去做(民眾劇場)……如何用戲劇去切入現實,而不是停留在一種感動裡。」

 

 

當權力闖入舞台,培力(empowerment)完成了嗎?

《戲臺頂的媽媽》大獲好評,秀珣與媽媽們希望進一步把現實議題帶入劇場,於是有了下一個作品:論壇劇場《媽媽的伙房》。 「當時居民常常在吵資源如何分配,重建一直沒法前進,而媽媽們在重建會議現場就只能負責倒茶,一發表意見就給男人當場怒罵。」承繼被壓迫者劇場的理念,秀珣希望利用劇場建構一個讓媽媽們發聲的安全空間,讓社區聽見她們對伙房重建的看法。

 

可惜結果不如預期。演出尾聲,在社區擁有權力與聲望的鄉長秘書從台下走上舞台,指責台上的媽媽們竟然敢在公共場合討論牽涉親戚鄉里的重建紛爭:「我們客家婦女的美德,就是家醜不可外揚。」當權力闖入舞台,秀珣與媽媽們當下完全無法回應,就連台下的婦女亦閃躲她們渴求支持的眼神,「我們一直想到革命的預演,但那時我才突然覺得是劇作家對於民眾的想像,權力對民眾來說,是不會有台上台下的劃分……我們在台灣一直認為社區劇場在公共場域裡發生了,就等於培力民眾。但當權力進來時,就會發現培力並沒有完成。」

 

秀珣深刻意識到,民眾劇場不能是藝術工作者為民眾準備得妥妥當當的即食台上體驗,更關鍵的是台下的漫長組織工作,必須讓民眾從根本了解劇場如何切入自身面對的現實,並且把意義身體力行地實踐出來。

 

個人問題即集體問題

《媽媽的伙房》後,農村的蜚短流長為石岡媽媽帶來不少壓力,甚至有家人不讓她們來上戲劇課,有些媽媽退後,亦有些媽媽堅持,甚至鼓勵其他媽媽不要放棄,秀珣在過程中一直留守她們身邊,適時提供支援,但最終劇團的前路仍要倚仗媽媽們的決心——演出的台前幕後工作、寫計劃書申請資源、開會解決各種難題,通通都要靠自己:「不斷跟現實碰撞,才會讓她們真正思考劇場之於『我』的意義是甚麼,不是我李秀珣給她們的意義,而是對於她們自己的意義,她們要努力為自己爭取,而不是由我幫她們爭取……在重覆的過程中,我們才可以把劇場磨練成真正屬於石岡媽媽述說的武器,不會在權力闖進來時跑掉。」

 

武器指向的未必是顯然易見的洪水猛獸,更多是隱藏於生活狹縫的幽微,可能是夫妻關係的不平等,也可能是作為家庭照顧者的無形壓力,以劇場切入這些絮絮碎碎的生活現場,意義何在?秀珣說得堅定:「個人問題即集體問題。要讓她們通過個人問題,意識到這是作為女性面對的問題、整個台灣農村的問題、客家文化的問題,甚至是地方的公共部門如何看待女性公共參與的問題。」打開民眾的問題意識,讓發問成為抵抗壓迫的種子。

 

從沉默低頭到自主發聲,從逆來順受到無懼發問,甚至從自身看見他人,無法一步登天的民眾劇場,當中演練的革命,大概就像石岡媽媽農忙期間揮汗耕耘的清甜果子,付上足夠的耐心、汗水和淚水,假以時日,可望迎來歡呼收割的季節。

 

作者簡介: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自由身藝術工作者,青年實驗藝團「她說創作單位」創團成員,從事策劃、宣傳、翻譯及文字工作。

 

照片拍攝:嘉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