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作品」跨了甚麼界?——評「現在音樂」的兩個演出
文︰尹莫違 | 上載日期︰2017年6月27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日期︰16/6/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其他 »

「現在音樂」製作的這個節目,題為「梅湘的阿門曲」,英文為「Many Visions of Many Cosmos: Olivier Messiaen's Visions de l'amen」。這有兩個問題。第一,「cosmos」一詞為單數,其複數形式乃「cosmoi」,說「cosmoses」也姑不厚非,但「many cosmos」未免不知所云。第二,中場休息前演奏的是梅湘一九四三年的雙鋼琴曲《阿門之幻想》,休息後有加拿大多媒體藝術家蕭逸南演出其新作《New eyes — for [single] player》。前者長約四十五分鐘,後者也足足長半小時,這分明是個double bill,但節目標題卻全然無視後者的存在,真是情何以堪。

 

那末,英文標題想說的「多個宇宙」是甚麼一回事?節目宣傳謂上半場以梅湘的作品「為中心,體現天主教對萬物及宇宙的觀點,配以香港電影創作人許雅舒的得獎長片《哭喪女》重新剪輯版本,描寫道教信仰中的冥界,演出通過天主教的宇宙觀與道教的冥界互相參照對比而帶出核心理念——萬千宇宙中的不同世界觀。」壯哉斯言!然則結果如何?首先,陪襯關於「創造」的第一樂章的影像,主要是浪濤拍岸;陪襯關於「星宿與帶環行星」的第二樂章者,以都市夜景為主;關於「欲望」的第四樂章者,主要為兩名女子在林中和水中活動;「審判」的第六樂章者,則全是電影裡出現過的一幅畫作的抽象圖案。其餘三個樂章沒有影像陪襯,原因不明。在第二樂章的影像裡,高樓大廈的萬家燈火經過像素化處理(pixelisation),的確令人聯想到低解像度的天文圖片;除了首樂章籠統的自然景物以外,這是唯一稱得上跟樂章內容有明顯關聯的電影片段。至於道教,唯一相關的影像是一個靈堂內舉行的儀式,於第四樂章中途莫名其妙地短暫出現。就憑這麼一個小片段,能達到以上引錄的演出宏旨嗎?當然不。但製作者或團隊真心認為如此嗎?當然也不。本來,用任何電影中的任何較為抽象的影像陪襯音樂也無不可。然而,這裡恐怕是有人不知怎的決定了要用這部電影於一個音樂演出,才穿鑿了那假大空假太空假宇宙的噱頭來——正是客家人說的「無鬼請覡公(道士)」——也就成了一個所謂「跨界作品」,跨過了於藝術上誠實的道德界線。可憐那些因此而購票入場的善男信女:他們是宗教騙案的受害者。

 

還是以樂論樂好了。作曲家及其妻羅莉奧的《阿門之幻想》錄音,有二人同心甚至神人合一的激情,自然難以比擬。可是,名為「他倆」的二重奏組合中,負責高音色彩為主的Thomas Rosenkranz的演奏,於一些重要時刻表現出的流麗,尤其在他快速敲擊一連串和弦之時,頗能營造甘美蘭般「滿天神佛」的效果。(如第五樂章的標題〈Amen des anges, des saints, du chant des oiseaux〉所示,這個既有大量「天使」,又兼「聖人」敬拜的信仰,當然是自稱一神教的多神教啦。)主理旋律和低音基礎的嚴翠珠則較為遜色,問題多出於不甚明顯的強弱音對比。曲子要求的力度由pppp至fffff不等,但整個演出卻似乎只徘徊於p與ff之間。這情況在根基的低音旋律尤為嚴重;於是,全曲起首從無到有的混沌初開有欠神秘,其後很多本應撼人心目的高潮樂段則有欠莊嚴,未足以使人生畏。

 

蕭逸南的多媒體作品樸實得多。它運用了一台由電腦和人控制的影音裝置。電腦根據既定運算法則產生光和聲:四射的光線來自漆黑場地裡恍如一對車頭燈的兩部投影機;揚聲器發出的各種合成噪音,跟去年在本港演出的池田亮司《superposition》裡的非常相似。顯示屏上出現的每一個點,都與這些光和聲相應。電腦自行運作,但演出進行了數分鐘後,蕭逸南開始用遊戲控制器控制螢幕上一個矩形的大小及位置,以選擇某些跟光和聲對應的點,甚至選擇暫停電腦的自行運作,從而影響演出效果。

 

作品宣傳稱其「試圖顛覆演出者與(發光及發聲)器材之間的既定關係」。這成功與否,蓋視乎「顛覆」如何定義。電腦成了「非人演出者」(non-human performer),但「人類演出者」(human performer)雖沒有成為完全被動之物,卻常受制於電腦所設之限,而不得任意改變演出中出現的所有情況。當然,電腦沒有意志,其設限的「權力」乃為程式設計者和作品創造者——即蕭逸南自己——所授。

 

故此,這除了是光影與聲音緊密結合的多媒體演出,也在其他意義上為一個「跨界作品」。首先跨越的是「人界」與「物界」或「機器界」。人與機器一向的角色,就算未至於在此徹底逆轉,也起碼有所重疊或模糊。模糊了的包括兩者間的關係:究竟他們是在同一演出裡互相合作,還是互相對抗?另外,蕭逸南起先只是一個觀/聽者,大抵是其對電腦的「演出」感到「不滿」時,方選擇介入並影響之,他這才在身分上「跨界」而成為「演出者」,而這兩個身分自此便能隨時互換,甚或可說是同時存在。於藝術類型方面,演出牽涉觀/聽者的實時參與並因而有所變化,顯然是互動藝術(interactive art)。但同一時間,作品又是一個毋須經人介入,而可於每次程式啟動後,透過運算以產生一個獨一無二影音演出的全自動系統,因此亦為生成藝術(generative art)。這兩種似乎互相矛盾的藝術類型以至態度,皆融合於《New eyes — for [single] player》。

 

藝術上的「跨界」與現實何干?蕭逸南曾表明:「當世界轉趨自動化,並受我們自創的運算程序所支配,我要探討人類勞動、技能和決策的角色。」他這部作品的演出若為喻依,那麼喻體則可以是任何自動機器的運作,到了緊要關頭才有人類介入其中,這從工業與醫療機械,到海陸空交通工具,無處不在。想起近年研發不無爭議的、可憑人工智能自行尋找並殲滅目標的武器,或於數年後便問世。屆時,它們倘令傷亡數字上升得快了一點,善良的人類見之,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對其「演出」感到「不滿」,考慮拿起遊戲控制器介入調節一下,總算功德無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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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文化、藝術寫作及翻譯,專攻音樂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