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義》:直視罪與罰的本質
文︰辛采樺 | 上載日期︰2017年5月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Wing Hei Photography
節目︰好人不義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12/03/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在《好人不義》這個劇本裡頭,只有四名角色:自海外歸來的牧師張宇(薛海暉 飾)及他自幼相識的死黨──律師何昌(尹偉程 飾)、以拾荒維生的老嫗陳喜(文瑞興 飾)和她患有認知障礙且行動不便的伴侶徐福(吳家良 飾)。也許是出自巧合,這四名角色的名字都是單字,在劇中不帶任何弦外之音,更像是單純的代號,在一個金字塔形狀的社會結構下,分別代表貧苦階層的底端(陳喜、徐福)和精英階層的尖端(何昌)。正常情況之下,這兩端族群本應生活在互無交集的平行時空中,直到主角張宇的出現。他懷著熱心助人的善意,扶起半路跌倒的陳喜,開車護送她至醫院就醫,甚至慷慨解囊提供金錢協助,從任何角度來看,他的義行完全符合愛人如己的基督精神,卻沒料到換來的下場竟是被誣告撞人逃逸,而這正是劇名《好人不義》諧音隱含的雙關涵意:當好人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故事一開始,足見編劇鄭迪琪的高明之處,不浪費時間鋪排前情提要,直接切入張宇與何昌的激烈辯論,何昌力勸張宇賠錢了事,但張宇問心無愧,認為自己行事端正,不甘於接受不義的誣蔑,堅持抗辯到底。兩人近乎答辯的長篇台詞,刻劃出本劇強烈關懷現實的寫實風格,筆者起初擔心這樣嚴肅的劇本會不會讓觀眾逐漸感到枯燥乏味,如同故事主角張宇的命運,雖對信仰具有遠大理想抱負,但最終壯志難酬。多虧薛海暉和尹偉程兩位演員的精湛演技,再加上舞台設計在雙面舞台的正中央放置了一張白色長型會議枱,除了象徵兩人在這場語言角力中所處的不同立場,也創造了大量空間讓導演設計合理走位,兩位演員或坐或站或前進或停駐,在畫面上呈現出精準的節奏。光是兩人的唇槍舌劍已營造出宛如格鬥賽一般的進擊氛圍,包括在後來的另一幕中,兩人對訴訟的意見出現對調,何昌因找到有力的影像證據,故對此場官司勝券在握而躍躍欲試,反之張宇因悲憫陳喜生活的困境,同情心湧現進而改變想法同意和解,導致產生兩人的二次激烈爭論,亦同樣精彩。

 

第一幕要談的是張宇的委屈和何昌的世故,張宇因為曾經揭發教會的不堪內幕被逐出所屬單位,回到他出生成長的城市(劇中刻意不提及城市名稱,但應指香港),編劇特意設定熱心助人的張宇長期在國外生活,故與這座城市的現況和市民的普遍認知明顯有所脫節,而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何昌則是影射多數香港人的價值觀。在何昌的台詞中提到一則新聞,指出有位婦科醫師在火車上為臨產孕婦接生,事後反被其家屬提告非法行醫,要求金錢賠償,其處境與張宇頗為類似,編劇曾在演後座談中說到,此則新聞是本劇的創作靈感來源之一,如同多數人閱讀完此類新聞的反應一樣,咋舌之餘,一邊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邊暗自警惕日後切莫多管閒事,然後就繼續回到手邊的工作。她從瀏覽網友的相關回應和周遭朋友間的輿論,猛然驚覺到這個集體潛意識的養成,將會逐漸塑造出一個人心日益冷漠的社會風氣,的確,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綜觀全劇,筆者認為《好人不義》劇本的可敬之處是它直面反省社會問題核心的勇氣。

 

基於劇情方面合理性的考量,代表主流社會意見的何昌具有不易改變的保守特質,然而在社會經濟資源和法律道德居於弱勢的陳喜和徐福也無力為自身命運平反,故有經濟基礎又有宗教背景的張宇,作為劇中的跨界者能夠成立的原因在於,他原不屬於此M型社會的任何一端,當現實事件和他堅定不移的信仰出現矛盾時,他內心的衝擊程度更甚於常人,使得他一開始便抗拒妥協,之後為了蒐集證據,在公園內和陳喜巧遇,不動聲色的協助她拾荒又借她零錢,到最後向陳喜公開身份遭到陳喜追打驅逐,又願意不計前嫌選擇和解,這並非常人能夠做到的事情,在好人張宇身上卻顯得合情合理,不得不歸功於編劇的角色設定巧妙。

 

但如何讓觀眾能夠設身處地感受到這個虛構角色的內在煎熬,就必須仰賴文瑞興和吳家良這兩位演員,栩栩如生的重現邊緣老人的生命經驗。觀眾透過張宇的闖入,掀開文明社會光鮮亮麗的一角,一窺底下螻蟻偷生的現場。舞台設計利用大量厚紙板作為陳、徐棲身的陋屋結構體,呼應了陳喜以拾撿紙皮維生的手段,當中膠袋、舊報紙、瓶罐及廉價家電等充斥整個房間,那個被無法自理大小便的徐福所打翻的尿桶,成功打造出排泄物異味滿溢的嗅覺意象,此空間徹底無視中產階級崇尚的設計美學,遑論衛生標準的最低標準。除了作為劇中角色的家,在劇後化身為展覽作品,開放觀眾自由參觀,相較於舞台上其他兩個場景(律師樓的會議室和公園涼亭下的長椅),它吸引到最多觀眾的流連與目光,由此可以感受到導演想拉近觀眾與此族群生活樣貌的距離,此明顯意圖不僅寫在節目單中導演的話:導演和一票演員曾於排演開始前參加義工團,實際觀察了拾紙皮長者的生活樣貌,更透過演出、展覽及錄像傳達給觀眾。

 

最後,在故事的尾聲,張宇向何昌自白,他自從遇見陳喜後,發現自己有能力幫助這對夫妻度過難關(償付和解金讓陳喜送徐福去住老人院),重新感受到神的感召,不再對信仰感到懷疑,宛如重生一般。這是本劇最大的諷刺,因為一開始張宇深信自己沒有犯罪卻受到懲罰,質疑這個世界是不公義的,神是沉默無能的;直到他經歷了陳喜和徐福貧病交加的生活後,摒棄了原先的被害者心理,反而為自己能夠幫助對方深感慶幸,張宇最終理解到在他步入法庭以法律證明自身的清白之前,陳喜早已因為貧窮和年老這兩種原罪,被社會判了終身徒刑;世界仍是不公義的,神依然是沉默無能的,但張宇卻釋懷了。這是本劇對好人所下的註解,筆者不願意將之理解為其優越感的作祟,寧願相信創作者良善的本意是透過此劇闡釋出族群間的相互理解才是社會和解之道。

 

作者為「新戲匠」系列 ─ 劇評培訓計劃第四擊(2016-17劇季)學員。


(原載於2017年4月26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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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采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