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號 新銳藝評人的學習年代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幽靈一般的小劇場:綜評《西九外劇場節2017:被消失後的城市》
文:賴勇衡

西九外劇場節主題說的是城市,其實也指涉劇場本身。貫穿其中的是一種焦慮的心情,有關消失,更有趣的是時態之變異:中文寫主題是「消失後」,英文卻是進行式的disappearing,而宣傳語句則是將來式的「隨時會被消失的劇場節」,同時強調了其被動性。若果劇場就是一個特定時空中的事件,對時間和空間的威脅,就是對劇場本身的威脅。「西九外劇場節」五齣作品皆於天邊外劇團在大角咀工廈的小劇場內演出,而政府的工廈政策以及社區重建的計劃都可能會令這些劇場空間「被消失」;其次演出作品中包括了有關城市景觀和歷史文化的元素,消失的是人所體驗的城市。城市和劇場命運相連,劇場在城市中,可能會被連根拔起;城市也是個大舞台,但人們未必充分了解到自己的角色,更遑論掌握自己的命運。

 

身處於這個「近消失」的時空中的人們,即演員、角色和觀眾,交流著相應的情感──不安、擔憂、失落、懷緬、孤單、珍惜……本文將以幽靈的意象去貫穿這個劇場節的五個演出。幽靈,或鬼魂,現於死亡或消失之後,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或是存而不在,充滿著曖昧與矛盾,繫於思憶或創傷,令人感到詭異與不安,或懷念。在這個劇場節的演出中,處於幽靈狀態的有人,也有地方。

 

網上圖片

 

《這夜煙火燦爛──北京舊城的故事》以梁思成倡議保育北京舊城牆失敗的事蹟為背景,登場角色梁思成和劉少奇是歷史人物。創作者運用明顯的間離效果,以「戲中戲中戲」的結構表達現實與虛構難分,質疑歷史書寫,而可疑之處既源於外在權勢,也在於個人心中。「劉少奇」本來是戲中的「導演」和「舞台監督」邀請的「現場觀眾」(俱為角色)所扮演的,但那位「觀眾」後來尤如鬼附一般認為自己就是劉少奇本人,跟「導演」對抗著。另一方面,分別來自三個歷史時期的「梁思成」也同場辯論、互相對抗。他們有時拿著「劇本」,但不一定依照這份「劇本」來說話,而是反覆質疑。這本道具「劇本」的作用猶如「命運天書」,人跟命運的對抗往往是悲劇性的。但那所謂「劇本/命運」是甚麼?可以是隨時轉向的權力鬥爭,或資本的巨輪,也包括人的軟弱與脆弱的信念。雖然劇作者以史判今的反思態度明顯,但一開場便已掩不住失控的無力感,從那無法控制演員的「導演」、彷彿被劉少奇附身的「臨時演員」到三個梁思成,都有點歇斯底里。這是創傷的反應,而創傷從過去延續至今,迴蕩不去,是權力之鬼,在其陰影之下看不見解放的出路。

 

紀錄劇場《這一夜聽我(城)的故事》(下稱《這》)也是以城市為主體,形式以第一身講故事為主,間以「以動物寓人世」的趣劇,分別講述七十年代至今幾代香港人的故事。故事不同於歷史,著重主觀情感體驗,而這種經驗的累積構成了自我完整感。「說書人」以流行文化影像和音樂挑起了觀眾懷舊的興味,卻不是犬儒的情感消費。當人重遊故地,回憶隨來,經驗是延續的;但當舊地不存,繫於記憶的自我便猶如被挖了一塊。《這》當中幾個故事都有一種不忿和委屈的感覺,都是源於跟自己的生活和經歷緊密相連的地方被權勢操控的城市變遷粗暴地改變,再引申為對現在的不安和對未來的焦慮。有趣的是演出者之一黃子悅訴說其社運經歷,重點放在與家人的關係之上。今天她已退出社運核心,高舉親情可貴,不是退縮反動,但掩不住運動挫敗的失落。這份創傷感是從七零後到九零後的共通點,好像人還未老,但有一部分已經死了,卻如冤魂不散。這份執著,既老又青。

 

《Made in Macau 2.0》結合了紀錄劇場和偶物劇場,結構異於《這》劇,聚焦在來自澳門的林婷婷身上,在拍檔阿七的協作下講述她的澳門家族史。林的父輩是逃避文革的政治難民,林那一代則見證了六四屠殺和主權移交。上一代的保守和恐懼,造成這一代的委屈和不甘,使人不是反抗便是逃逸,而遊子總思鄉,卻已物是人非,真正的「回歸」在權勢之巨輪之下實不可能。結果歸屬和疏離交纏,不難引起香港觀眾之共鳴。演出中運用中國布袋戲和捷克提線木偶等「真正的木偶」的部分很少,更多是利用紙鳥、木筷、玩具坦克等日常生活等器物來說故事,既有生活感,也有陌生化的效果。這種若即若離的曖昧狀態宛若幽靈。

 

以上三個演出都有直接跟觀眾互動的時刻,但在另外兩個劇作中,觀眾席和舞台沒有明確的界線,觀眾圍繞著演出的空間,跟演員接近而不親密,猶如置身敘事空間的鬼魂,旁觀著活人的生活。從這種舞台設置中可見藝術家怎樣利用小劇場的空間限制營造一種獨特的觀劇體驗,探索大劇院所無的空間美學。

 

《夜行動物》改編自日本劇作家小檜山洋一的作品,風格奇幻荒誕,講述兩個看守隧道的工人被隧道另一邊傳來的鐡罐敲打聲吸引,辨識到那是以密碼發出的「有人在嗎?還活著嗎?」的信息,便進入了一個有各式人等的大廈,最終找到聲音的源頭是一個孤獨女子──其他角色其實都是孤獨的,存在感之低猶如幽魂──孤獨女子找到伙伴,但一個老說著「別在意」的怪異男子則自殺了。隧道、夜晚、孤獨和死亡都是黑暗不明的,而主角尋求的釋放正是互相看見,被承認即存在。《夜》以不透明的氛圍來突顯看見/看不見的張力,劇團除了調低燈光之外,演員繞著舞台中間的柱活動時也會阻礙觀眾視線,但其巧妙處在於反客為主,把障礙融入作品內。或許為了不讓觀眾在沉重的調子、謎一般的情節和幽暗環境之中睡著,導演不單把部分情節以卡通化的鬧劇方式表現,也在演出之前以太宰治的《跑吧!梅洛斯》作為引言,讓觀眾有一個較明確的解讀方向。不過,這樣難免收窄了觀眾自行想像與闡釋的空間,顧此失彼。

 

死亡的陰影同樣籠罩著台灣作品《第一夜》,劇名指的是母親逝世的第一個晚上,在中國大陸工作的大女兒趕回家,跟小女兒又吵又唱又跳舞又按摩。母女仨的羈絆是殘缺的;母親在時,大女兒因工離家;母親已逝,大女兒回來,卻勾起「你們把我當外人嗎」的遊子心結。養家、家居與家庭的辯證呈現出家人在與不在之間的幽靈狀態。舞台擺設成家居,嚴格來說沒有觀眾席,觀眾坐在主角的家內,就像鬼魅一般,無言注視。此安排使觀眾有視線的死角,例如廚房煎肉排一場,演員藏身一角於爐頭烹煮,觀眾視線被櫃子檔著,香味卻繞過傢俱,這種嗅覺的體驗是偌大的鏡框式劇場所欠奉的。另一方面,戲劇情感主要以melodrama的方式表達,演員要配合這劇場環境來調校能量,全方位地連背部也要演戲。因為觀眾擠身於家居/舞台之中,能充份地感應到演員能量之迴蕩。從以上例子可見《第一夜》如何體現小劇場美學的獨特性。

 

還有一點有趣的是,幾齣劇作不約而同地運用了「金曲」:《明日話今天》、《漫步人生路》和《如果沒有你》,與這一代的「流行曲」對比,是屬於上一代的,卻不肯消逝,存著反抗的力度。「西九外劇場節」自我定位於邊緣,五個演出皆表現出個人、劇場和城市如何在不穩定的狹縫境況中,迸發出空間越小密度越高的情感,從孤單、焦慮、委屈到釋放,以幽靈般的姿態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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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外劇場《西九外劇場節2017:被消失後的城市》

 

巴爾劇場《這夜煙火燦爛──北京舊城的故事》

評論場次:2017年1月8日晚上八時

地點:天邊外自由劇場

 

William et al.創作研究室《這一夜聽我(城)的故事》

評論場次:2017年1月15日晚上八時

地點:天邊外水泊劇場

 

窮人誌《夜行動物》

評論場次:2017年1月21日晚上九時

地點:天邊外自由劇場

 

滾動傀儡另類劇場(澳門)《Made in Macau 2.0》

評論場次:2017年2月3日晚上八時

地點:天邊外水泊劇場

 

曉劇場《第一夜》

評論場次:2017年2月19日晚上八時

地點:天邊外自由劇場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一臉書塵鼻敏感,半室影畫眼昏昏。網誌:http://brucelaiyung.blogspot.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