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號 新銳藝評人的學習年代    文章類別
與陌生人的親密聯繫:第十六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的環境劇場體驗筆記
文:葉智仁

環境劇場對觀眾的誘惑不只在於演員、觀眾和多種劇場元素和環境資源間的互動,也在於好奇及慾望。好奇的,是要看今年的澳門城市藝穗節,如何持續在城市裡發展新的「據點創作」理念(site-specific art)。慾望的,是要滿足自己作為平凡觀眾也能一嘗成為藝術家的滋味。一月十四日早上坐船從香港往澳門,在下午及晚上出席了兩齣風格截然不同的「跨文化」環境劇場,分別名為《坐坐茶室》和《巧手理髮師》。環境劇場標榜在任何的空間也可以做為觀賞的區域,但我沒有想過,這趟我完全不是字面上的觀眾,因為最用不著的是視覺。

 

《坐坐茶室》:用皮膚替代眼睛「看戲」

茶室是源自日據時代,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台灣人的舊文化記憶。羅志平在《金門行業文化史》一書中提及,閩南話把茶室叫作「茶店仔」,內裡有茶有菜有酒更有「女招待」,好一段日子,為解決淡水、基隆及九份一帶船員及礦工的生理需要貢獻過。特別是金門馬祖地區的「特約茶室」,更被地方上的平民稱為排遣兵哥性苦悶的「軍樂園」。茶室「小姐」的劇場再現據點,來自台灣的「明日和合製作所」創作團隊,選擇了澳門的福榮里 (Beco da Felicidade──葡文意指幸福快樂之小巷)九號的建築。

 

福榮里位於昔日澳門的煙花地福隆新街區,是中國青樓文化「活化石」建築群的代表,是當年眾多紅牌阿姑的上班地點。今日,在九號的「文化公所」木趟櫳閘兩旁,左右各掛上四個大紅燈籠,分別寫上「坐坐茶室」、「愛不持久」,化成門口的對聯招牌,迎接著一批緊接著又一批,歷時二十五分鐘,一場只限八位的藝穗觀眾。下午四時正,「三點半那一場」的觀眾剛從大門行出來,我和另外七個人就走進去。

 

這幢樓高兩層的白青磚古蹟,予人隔世感。然而,步入大廳,泛紅調暗光中放了一排八張的木椅子,特別設計過的牆,貼上很直接、裸露的黃色海報。這些照片並非「情色」的藝術表現,卻是粗糙直率地滿足異性戀男士對女性胴體凝視或窺視慾的消費品。還來不及細賞,我們便被告知要戴上眼罩,坐在椅上,讓神秘的茶室經驗誕生。就在這瞬間,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不是在消費一個視覺感官,而是在觸覺感官的交流下消費身體。蒙了眼,在這刻我彷彿完全脫離了劇場的觀眾群體。一個陌生的「表演者」通過身體,擁抱椅子及我,帶給我最當下真實的「演出」。皮膚的反應是生理的,但皮膚與皮膚之間的接觸卻是心理的和人際的。一方面,我作為「第一幕」黑暗世界裡我能「觀」賞到的演出的唯一焦點,我擁有了個體意識,但同時又感到是「去主體」的,因被操縱的不安及侵犯感的暴烈,和來自撫摸的感官愉悅之溫柔,無奈的身軀恍惚變成了「他者」。

 

過場,除掉眼罩,看見有日本藝妓、校服妹、長衫女、旗袍女、軍警男、機長男等八位不同裝扮的演出者在面前跳動、舞動、姣動。還來不及猜想剛才跟自己親密接觸的是誰,是男是女?我們便引領以抽紅線配對方式,把「觀」眾與「表演」者送進即興體驗的「第二幕」,一對人一個邂逅劇場。與你上樓的「眼前人/緣人」是由命運主宰,能否風花雪月沉醉溫柔鄉,便要看你的性別和性取向,絕無顧客消費主導權。穿上情侶服或約會戰衣,無文字劇本,在一首音樂幾分鐘時間,八對陌生人在狹隘的舞池,情感投契也好,真實地扮演也好,創造有對等主權的劇場化情慾互動。通過身體相擁,在溫馨中閉上眼睛,不持久的情愛,可以是開闊多元性別意識的經驗,也可以是邁向非份遐想的掙扎。

 

音符落,「第三幕」,還來不及清醒,工作人員直接帶我們到建築的不同角落,被迫迅速抽離參與者的身體,重拾旁觀者以視覺觀賞的感知。突然消失的八位眼前人,從暗黑的內室,旋即齊集在明亮的天井。在寬約只有十呎平方的四壁內,陌生的他、她、他、他、她、她、她/他(?)和校服妹一起各自摜、扔、搓弄、拋擲黑色氣球。十五分鐘福榮里,跨出趟櫳,告別青樓文化、香港砵蘭街角的黃色海報挑逗、台灣茶室情慾脈絡和歷史,坐在澳門大三巴某茶餐廳與藝評朋友共享晚飯,對著葡式牛尾飯的一刻,想到的是一個美國兒童向人權領袖的巧問:「黑色氣球為甚麼不會飛,為甚麼它不能做自己的主人?」

 

還來不及細嚼黑色氣球的意象和碟上的牛尾,趕忙加入的是各人正在爭論的話題──和陌生人有如此親密接觸的茶室劇場,能搬來香港叫人坐坐嗎?

 

 

《巧手理髮師》:用耳朵替代眼睛「看戲」

假若對普羅男女來說,陌生的台灣茶室是非常的「跨(越日常)文化」劇場,理髮店應該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空間。然而,當那位《巧手理髮師》Catherine Ireton來自愛爾蘭,語言及當地文化又會否造成障礙我們觀賞的籬笆?還是平凡中自有驚喜?晚上八時正,我帶著好奇上了布魯塞爾街的二樓髮型屋。

 

In Good Hands》( 《巧手理髮師》的英語原名),在西諺中意味著,你被一個十分能幹,並清楚知道她/他自己在做甚麼的人所照顧和關心。究竟在髮廊內,理髮師除了照顧我們的頭髮,她/他是否也知道自己在洗剪吹之外,還做了甚麼呢?關心甚麼呢?被照顧和關心,帶來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靈巧的雙手在我們頭顱頂弄來弄去的理髮師,在心理距離上,是陌生人,還是很親近的人?為甚麼有些不會告訴家人的心事,卻會讓自己的理髮師知道?理髮師在梳理我們的頭,還是梳理我們的心?也許,兩者皆是。

 

在足夠讓二十多位觀眾進入的樓上舖,Catherine和她的劇場拍檔Grace Kiely以實況方式重構我們的觀賞位置和角色。在一小時的「演出/剪髮」流程中,利用實景的空間分佈,我們當中有坐在梳化閱讀時尚雜誌一直等埋位的、有坐在剪髮椅上等剪吹的、有被邀把後頸靠在洗頭椅的凹陷槽上躺著的,有等待設計髮型的準新娘和伴娘;還有我,一位有幸地被安插成為理髮師學徒的反斗觀眾。我有「掃乾淨地板上頭髮」的演出機會, 也有分派耳筒的助理任務。在演出的尾段,所在的觀眾都被邀戴上耳筒,髮廊內的風筒聲、洗頭聲、剪髪聲及交談聲,聲聲入耳。髮廊的柔和音樂及收音機廣播本來是自然地從喇叭傳來的,突然不協和的配戴耳筒的虛擬剪髮舉動,在這近距離的浸入式觀賞劇場(immersive theater),產生了疏離間斷的效果。耳邊強烈的風筒聲,提醒了我,在理髮店內,剛才的五十分鐘,其實我們一直是用耳朵在「看戲」。

 

 

演出一開始,理髮師Catherine給相熟的顧客Grace捲頭髮,也吩咐我把地上的頭髮掃掉。用眼看的劇情十分簡單,就是在髮廊內每天都會出現的事。用耳聽呢?髮剪下的對話及歌聲,是別人的私事、是埋怨、是信賴、是女生間的嫉妒和八卦。Catherine與Grace有對話、有對唱、有和唱及二重唱。理髮師以美妙的音符告訴理髮店的顧客,《我在細聽》(I Am Listening),也包括成長的經歷和遺憾;說我會給你的煩惱《通通都剪掉》(Cut it All Off)。在非現實的洗頭剪髮的劇場裡,我們聆聽了理髮師與顧客關係上的真實。正如Grace強調,理髮師是真正關心抑或假裝關心你,並不重要,因為她知道自己在做甚麼。理髮師是會說笑逗你開心的朋友、是會替你守秘密的婚姻輔導員、是能夠提供上至籌備婚禮貼士,下至能為你泡一杯香茶的「正常人」。真實的理髮師不在街,也非瘋狂。一雙能弄出滿意髮型的巧手,一對聆聽的耳朵,和一張懂何時說話或不說話的嘴。

 

也許,整晚的演出,最瘋狂反斗的還是我這位渴望成為舞台主角的觀眾。作為理髮師學徒,我佔據了想說話就說話的角色位置。一句向其他顧客說的爆肚話,「嚐嚐吧,Catherine沖的茶很好,English tea is the best in the world!(英國茶是世界上最好的)」,立刻惹來Grace的反擊;「NO! This is from Ireland. Irish tea is the best.(愛爾蘭茶才是最好的)」。沒有預設的即興對白,當場展示了我這個在英國殖民地長大的香港學徒,和愛爾蘭人身份認同上的跨文化衝突。這就是在平凡中,當晚我體驗到最大的劇場驚喜。劇場中沒有鋒利的剃刀,但在這齣表演者與觀眾共同完成的環境音樂劇場,要梳理和修剪的,除了個人、家庭的情感,還有國族文化的歸屬。

 

Fringe 是穗子,也是邊緣。兩齣風格截然不同的「跨文化」環境劇場,帶給我的,是對「邊緣性的親密」與「親密的邊緣」之再思。

 

明日和合製作所《坐坐茶室》

評論場次:2017年1月14日,下午4時

地點:澳門福榮里9 號

 

Catherine Ireton《巧手理髮師》

評論場次:2017年1月14日,晚上8時

地點:澳門新口岸布魯塞爾街Salon髮型屋

 

作者簡介:「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學員

 

照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