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書寫的溫柔與暴烈
文︰賴勇衡 | 上載日期︰2016年5月25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演出單位︰進劇場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5/5/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劇作被一些人歸類為把暴力袒露在觀眾面前的「直面劇場」(In-yer-face Theatre),但這次由進劇場所演繹的《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4.48 Psychosis)所流露出來的卻是溫柔,筆者認為這種演繹打通了文本艱澀語言所造成的障礙,而演員亦拿捏得十分準繩。溫柔與暴烈雖是兩種不同的姿態,但肯恩劇作所呈現的暴力黑暗之現實是一致的;差異是其他作品的姿態富有挑釁性,使觀眾難堪,逼使他們面對殘酷人間,而《4.48》則把藝術家內在的、被動承受的暴力敞開,幽暗在前,邀君懷抱。

 

誠然,《4.48》這種開放(或曰艱澀難懂)的文本落在不同的劇團手上,也有可能被演繹成張揚爆裂,可以被視為肯恩本人的遺書[1],以死亡對社會體制作出強力控訴。但進劇團沒有聚焦在文本的對抗性之中,卻抓住了當中有關連繫和接納的呼聲──雖則這些聲音可能被淹沒在那些高能量的震顫、怨懟、咒罵的聒噪當中,卻隱而不滅,時而閃爍。這一點可見於演出者如何拿捏肯恩作品中的節奏感。其文本中詞語的序列組合往往整體性地呈現,雖不依日常文法邏輯,效果是其音樂感更重於詞義的表達。其中一段,導演兼演員陳麗珠坐在梯子上,反覆說著「flash flicker slash burn wring press dab slash...」──雖然是粵語演出但這一段仍然用英語表達,保留了原文咬字的音樂性──陳動手在空氣中劃字,樂師則配以刮心刺腦、震耳欲聾的音效,燈光也配合著閃爍,整體性地運用節奏感來表達出敘事者在清醒晨曦前的最強暴風雨,是她在心靈暗室被拷問折磨的頂峰。這種令觀眾緊張不安的感官操作,只有這一幕;在其他部分,即使是連篇沉溺的囈語,多取了較輕的調子,為的是向觀眾作出「邀請」。

 

陳麗珠作為演繹者,邀請觀眾進入劇作者肯恩的私密房間,因此這房間也是一個共享的房間。長方形舞台橫放在兩塊觀眾席之間,兩邊觀眾猶如隔著一條河。台的一端是樂師兼演員互動之處,另一端是由白色瓷磚鋪成的高牆;可以說沒有後台,整個演出中演員都在觀眾面前活動。最後一句台詞是「please open the curtains」,但台上沒有幕,那麼意義可以是純粹一個意象,也可以是指劇場出入口的布幕。若布幕是空間的劃分,那麼舞台和觀眾席之間的界線被抹除了,界線在劇場裡外之際[2],那麼整個劇場就是一個大房間,是藝術家與人連繫之所。肯恩死了,不再存在於世,卻在這房間裡再現。

 

與帶著連結作用的劇場空間相對,舞台設計師李侖洙以白色瓷磚來鋪牆,配合以冷色光管的燈光,令人聯想到的是另一種房間:公廁、停屍間、醫院,營造出抑斥、斷裂和死亡的意象[3]。醫院這空間即肯恩/敘事者與精神科醫生會面之處,也是主人翁在「治療」中反而倍受苦楚的地方。醫生代表理性、科學、制度,對肯恩來說卻是粗暴、專橫和拒絕。借用德里達的概念,劇中呈現的精神醫學是一種「書寫」,總是暴力的,強制性地把人和事分門別類,以權力來命名(你有精神病、你是病人……)和定下禁忌(你不可以沉溺、你不應自殘……)。門類之間如磚牆一般界線分明、井井有條,但肯恩的意圖就是要抹消那些界線。例如醫生的專業守則是不能跟病人有私交,但敘事者卻想跟他交朋友。當然犯禁也是暴力的,當醫生最後忍不住透露其心聲時,也傷害了病人。肯恩雖然把世界和心靈的暴力呈現於人前,但並她不是要暴力革命,不要以新秩序取代舊秩序。她只是想抹消既有的界線──但正因缺乏秩序,就被視為瘋狂,暴力的困局似乎也使她無路可逃。

 

肯恩嘗試以充滿曖昧性的劇場空間解構白色瓷磚的秩序空間,以藝術的關係消解那穿上「科學」和「理性」之袍的暴力關係;在陳麗珠的改編裡,這解構不是批判的,而是以一個溫柔的、擁抱的姿態出現。在將近結尾,敘事者「清醒」的時候,肯恩寫了一條有關人生意義和慾望的清單(「為證明自我、為引起關注、為得到注視與聆聽……」),陳麗珠邀請了一位觀眾讀出這份清單,指這大概是一般人會有共鳴的清單。這一小節中,陳麗珠暫時出了戲, 中斷了對「敘事者」的演出,而是一個moderator,把劇作者、她自己和觀眾都連繫起來。這一著道破了這次演出/演繹的本質是一個儀式,一個抹除「書寫-暴力」界線的儀式。

 

肯恩/敘事者面對的困境是孤絕,這種存在之痛使她嚮往「不存在」,即生之前和死之後。社會中有關性別、性傾向、健康狀態等等判斷都是專橫的,便人無明痛苦。不能說愛就是答案,愛反而是問題,讓她恆久地尋而不獲,久候無聲的回答(「RSVP  ASAP」):她感受不到上帝的愛,感到真正的愛人不在此世,連一己身心也疏離……使人孤絕的原因是構成理性秩世界的界線嗎?作為這種粗暴的見證者和承受者,她沒可能說清楚、解得通,只能把自己交出去。敘事者在劇本最後是「清醒」的,自殺是跨越生死界限之一著。肯恩像一個把自己作祭物的祭師;獻祭儀式是群體的,打破了孤絕之局;她的劇本和精神,必須經由其他藝術家在舞台上重現;其「無秩序」之艱澀,亦逼使改編者用投入去交流,再翻出來與觀眾結連。每一次改編和演出,都是對她等候已久的隔世回應。

 

《4.48》的隱晦風格是難以解明的,但相對於精神醫學之深奧,此劇之「難明」卻不是一座要觀眾挑戰的高山。藝術家沒有高高在上地設計出一個使觀眾頭痛的智力遊戲,彷彿要作出「你要動腦筋!努力一點!」的指令。在陳麗珠的演繹下,了解是出於關懷,而非透過知識來控制(如醫生所為);隱晦是一個愛的邀請,就如嬰孩與家貓也沒法以理性的語言充分表達甚麼,卻不是為了逼使對方明暸,而是邀請他人聆聽,一起放開懷抱──即使那是刺猬之間的擁抱。與歡笑的人同笑,與哀哭人同哭,與痛苦的人同痛;《4.48》的邀請是把傷口與幽暗袒露出來,依然是「In-yer-face」的劇作,源於殘酷,卻呼喚溫柔。



[1] 她在完成作品幾個月後自殺死了。

[2] 「please open the curtains」這一句之後便連劇場內外,即藝術與日常生活之間的界限也打開了。

[3] 當中一幕陳麗珠把盛著紅酒的玻璃杯擲向瓷磚牆;劇終高牆頂的裝置流下紅色油漆,這都是死亡意象,卻有點太直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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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戲劇及電影評論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博士候選人。網誌及Facebook專頁:我不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