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種共生之謙卑──評雲門舞集《稻禾》
文︰趙曉彤 | 上載日期︰2014年11月18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攝影:劉振祥
節目︰稻禾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雲門舞集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6/11/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4 »
藝術類別︰舞蹈 »

去年是「雲門舞集」(下稱雲門)成立四十週年,林懷民直言要創作一齣農民也能看懂的作品,選上了好山好水的稻米之鄉池上,經台前幕後的實地觀察和生活,創作了《稻禾》來與自身土地對話。《稻禾》最初從池上出發,以大自然為舞台,後遊走寶島鄉縣,今年起在海外巡迴演出。但舞作不是要把台灣的本土帶給世界,而是通過現代農民珍視自然、與自然規律共生的心態,表達對當前人類困境的關懷。以舞蹈語言呈現自然界的美態,於雲門來說並非新鮮的嘗試,《稻禾》以簡樸的舞台風格減弱藝術光環,善用舞台空間表現自然界孕育生命的奧妙處,準確地拿捏藝術與觀眾距離的準繩,而沒有墮進抒情、歌頌自然的濫調。雲門作為首席華人現代舞團,在其「不惑」之年帶來風格清新的紀念作,成果讓人驚喜。

 

從元素到物種:柔韌並生的肢體語言與舞台感觀調度

 

今日池上鄉有的是現代農民,他們的勞動並非膚淺的回歸田園、保守農耕,而表現了一種對現代生活與自然規律共生的醒悟,是現代人作為物種之首的自覺和承擔。舞團真正要體味的,正是莊稼人與土地同呼吸,順應自然法則以開展現代生活的素質。《稻禾》取材台灣,真正面向的是人與土地的關係,「稻禾」作為口糧,隱含人與土地的關係。稻禾豐收,端賴人為努力以及自然恩賜。舞作刻意淡化農民及其勞動過程,直探造就豐收的自然規律,重新提出在自然界的生命循環中,人與萬物這種本質的對等關係。

 

《稻禾》大致可分為兩個部份,第一個部份以種稻過程為中心。不同於雲門過去對自然界事物美感的藝術詮釋,《稻禾》以極為樸實的舞台風格,聚焦種稻過程中各種自然元素的有機律動,把自然界孕育生命的過程作具像呈現,是整齣舞作的核心所在。《稻禾》在流動的舞台調度中,自色彩與行動層面呈現自然元素隨機交匯的視覺印象。舞作由身穿褐色舞衣的舞者以強烈呼吸、跺地動作展開序幕,表達泥土蠢蠢欲動的狀態,及後穿著藍、紫、灰等顏色舞衣的舞者陸續上台,在自然風聲的配樂中互動。舞者各自以呼吸帶動瑟縮、伸展的動作,表達出自然元素的獨立性,舞台整體則因舞衣的漸變色譜、舞者的呼吸規律及互動,呈現自然元素交錯、有機結合的過程,彰顯自然生命亟欲破土而出的龐大力量。林懷民的編舞體現出他一貫整合視聽感觀效果的藝術追求,但觀眾無需執拗每一動作的具體象徵、色彩交匯的次序,只通過看似隨機的流暢舞台調度,亦能體會這種孕育生命的奧妙。

 

《稻禾》的舞台調度亦在男女舞者的比例上見出心思,成就了作品剛柔並生的流動畫面和分節結構。例如舞作初以全女班上場,在第二分節才安排男舞者加入,便是巧妙的安排。自然生命在泥土、水與花粉中誕生,需要有更大的力量來推動。男舞者以剛強力量穿梭於象徵著水、花粉、泥土的女舞者之中,這種「一掠而過」的動力,卻是花粉受孕、植物光合作用不可或缺的元素。整齣《稻禾》細緻組織男女舞者的互動和上場方式,在分節以及整體結構中呈現出柔韌並生的力量。配樂方面,《稻禾》雖用上台灣鄉土味濃的客家山歌,但只出現在第一部份的首尾分節;相比之下,鼓樂和西方歌劇佔據作品更為重心的部份,有助展示自然生命力的特質。鼓樂有力的節奏感,具伺機而發的鼓動力,象徵著稻苗在花粉傳播中的生機;而歌劇唱腔的內斂激昂,則賦孕育生命過程予莊嚴、神聖的聽覺印象。《稻禾》的女舞者表現顯得特別出眾,「穀實」一節的全女班在歌劇唱腔的配樂下,正表現出前述的內斂生命力。穿著烈艷紅衣的周章佞在一眾女舞者的包圍中,以連串短促而具爆發力的原地動作,表達穀實含苞待放之態;眾女的動作則同步從柔美、整齊,變為短促、破碎,彷彿把力量傳予中心,表達自然元素委身成就自然生命的過程。稻米豐收固然仰賴農民的勞動,但更是大自然的生命奧妙,成就人為的努力獲得成果。《稻禾》花了極大的篇幅呈現的,正是這種無從言說、自然界生命律動的奇妙。

 

《稻禾》的整體舞台調度樸拙而流暢,是視覺與聽覺感觀效果有機交織的結果,但真正鼓動著台下觀眾的仍是雲門舞者施展混身解數,以身體表述出剛柔並生的視覺形象。身體是舞者表述的工具,雲門舞者長期練習內家拳,也有太極的訓練,在《稻禾》中有效蛻變為內斂而不柔弱的肢體語言。舞者本身成為觀眾直觀自然生命力的藝術載體。以《稻禾》的高潮花粉受孕一節為例,雙人舞以親密的互動營造激情、表達生命力的勃發,並不困難,但偏於激越或柔美,都會使場面流於煽惑。花粉受孕一節的場面所以驚人,在於舞者黃珮華與蔡銘元極能把握肢體語言的互動節奏,又適時地把動作停頓在相互支撐的伸展動作當中,以不緩不急的速度,表現出自然界柔中帶剛的神祕力量。在翠綠色的舞台燈光聚焦底下,蔡銘元的剛健體態展示了生命的韌性,黃珮華更是以其高度控制身體肌肉的能力,在柔美的女性身體中展示出穩實的魄力。這個二人組合,本身即為自然生命柔韌並生的最佳演繹。

 

《稻禾》在舞台背景方面也極為用心,以不喧賓奪主的方式與舞者的肢體語言交織。攝影師張皓然花了近兩年的時間,細緻攝下池上種稻的風光。這些影像化成《稻禾》的舞台背景,卻不只有背景的作用,而利用了淡出技巧,流暢地組接特寫與全景式畫面,牽動著觀眾的視覺焦點。影像的感觀記憶具有連續性,舞台在土地、秧苗的特寫鏡頭與大片的稻田風光之間來回走動,又利用了劇場環境獨有的黑簾幕,適時收窄觀眾的視覺景觀,引導他們聚焦於舞者以身體所展現生命力,或放眼稻穗熟成的廣闊景觀。舞者的肢體語言時而表現出影像中自然物象的體態,以身體表達與自然交流的謙卑之心,但不流於唯美的演繹;舞台背景的淡出、淡入技巧與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相配,成為作品表達主題最不動聲色、但整體舞台表現上又不可或缺的視覺感觀元素。

 

物種的渺小:土地作為孕育與摧毀的雙刃刀

 

《稻禾》取材池上米,但作品對台灣本土的風土人情、稻田風光、農民勞動的表現,顯得非常收斂,這不是說舞作並不欣賞台灣本土農民,但林懷民著眼的是現代農民順應自然的心。這種帶著對自然的敬仰、珍視的謙遜,與其說是台灣農民獨有的,不如說是當代普遍生活情境所欠缺的。林懷民所說的危機與徬徨,針對的正是這一種人性自傲。《稻禾》的清新可喜處,不僅是遠離寫實風格,而在於能使現代舞蛻變成普世性人文關懷的藝術語言,讓觀眾在柔韌共生的自然動律中,回望自身作為物種之一的渺小。

 

《稻禾》的第二個部份,正是要表現出自然界同時擁有摧毀生命的力量。舞作在「穀實」一節未以宏偉風格展示稻禾長成的情況,而在表現穀實含苞待放後,瞬間跳到豐收過後、農民火燒稻田的時刻,從寫實情境中轉化出自然界暴戾、一發不可收拾的力量,進入分別命名為「火」與「水」的段落。在五行中,火生土,土克水,《稻禾》以缺「土」的分節作結,以五行失衡顛覆原來的生機,對自然敬畏之情不言而喻。「火」一節以全男班上場,舞者在沉實的步伐中顫動細長的藤枝,舞台的氛圍開始從內斂安穩向激盪顫抖走去,第一部份的生機勃發印象變得笈笈可危。及後,男舞者揮動藤枝,打鬥、敲打地面,呈現自然生命力可懼可畏的另一面。在筆者觀影的場次中,這種安穩與激盪的兩極距離稍嫌拉開得不夠寬闊。舞者操控、拋擲藤枝的力量是有的,但似乎是以穩妥為主,不知是否藤枝的長度所致,「火」一節的整體氛圍略嫌不夠暴烈。當然,長藤枝極難操控,男舞者施展全身的力量來架馭藤枝,過程中未見鬆懈,其努力仍值得肯定。

 

「火」一節擺動於力量的兩極,突顯自然界生命力量的雙刃本質,成為《稻禾》收束部份的基調。如果缺少了這一節,作品便會流於讚頌與抒情,無法落實作品面向大眾與時代的原意。春風吹又生本是自然的循環,《稻禾》最後回到作品開首水流大地的場面,呈現首尾呼應的結構,然而並未重現生機勃發的氛圍。據說有外國評論家在「火」的分節中見出林懷民對近年森林大火、全球暖化等環保議題的回應。這是可能的解讀,但《稻禾》的收束部份既未見批判的傲氣,似乎亦無哀悼自然、憐憫蒼生之意。「火」一節取材自收割穀實的場面,藤枝是關鍵的道具。據林懷民所說,藤枝的原型是竹條,為其兒時記憶,也是舞者在池上田野考察時的玩物。因此這道具更為本質的象徵意義,似乎是一體兩面的,指向人為行動介入自然的兩種態度。自然界確實有暴戾的一面,然而自然生命將趨於勃發生機,抑或致於枯朽滅絕,人介入土地的方式,至為關鍵。在《稻禾》的結束部份,穿著褐色舞衣、象徵「土」的舞者以藤枝為輔助,在跌碰中最終勉力撐起身體,展示了生命在頹唐敗瓦中再次勃發的困難,但舞者佇立、眺望遠方,並未完全否定這種可能性;舞作對當代社會發展的反省,僅止於呈現,失望中是否毫無期盼,似乎難以論定。

 

從寶島到世界:雲門重返「鄉土」的世紀勉辭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本是自然法則。但作為萬物之靈,人類今日追求的是以物質為基礎的文明進步,「生存」的威脅來自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即使一再有平衡社會與自然生態發展的呼聲,最終還是以「整體最大利益」為依歸。社會文化必須進步,但現代人不惜一切代價來爭取的,無非是在競爭關係中因落後、停滯而生的自我開脫。然則何為物種進步?《稻禾》雖未指示明確的出路,但提出了「物競」總漠視「天擇」的愚昧:現代人完全漠視生活的威脅來自極端的現代化追求。林懷民讚許池上農民以現代科技知識改良種稻方法,不見得是呼籲人們回到原始農耕時代,但提出了現代社會的發展,必須收斂人類作為尊貴物種的傲慢與自負。從這個角度來說,《稻禾》其實展示了適者生存在當代情境下的另一發展可能,即人類對於僭越自然規律底線的自覺和反省。土地與萬物同呼吸,可促成循環不斷的豐收,但需要人類放下不可一世的尊嚴,利用而非炫耀智慧的態度,才能爭取普世性的文明進步,而不必付上無可挽回的代價。

 

 

台灣的池上米本身就是順應土地天然資源優勢而發展的現代農業成果,《稻禾》聚焦於此,非對寶島鄉土的自我膨漲,而呈現了人類珍視自然規律的「現代意識」之正面結果。《稻禾》有強烈的時代危機感,但那不是針對特定現象的警世論述;舞作對土地的深情,在於勞動的心靈自覺與自然契合。《稻禾》從口糧出發,連結自然界生命力與人類的物質豐收,提出人與自然相生相剋的生存之道,引領觀眾以物種的平視角度,重新關注人與自然共生的美妙及其必要性。現代舞總予人抽象、難以親近的藝術形象。《稻禾》捨棄以宏偉、驚艷的方式詮釋自然力量,而把農民篤信自然的心理轉化為簡樸、親近大眾的藝術形式,以直觀、純粹的肢體語言與舞台視聽感觀效果,挑動觀眾對自身及現代社會發展的思考,而無批判、悲情的展示。這種嘗試實在亦把現當代舞僅以身體作為個體存在的思考,拓展至更廣闊的意義。《稻禾》不但展示出雲門一貫對藝術的追求,更在藝術與大眾、社會的關係上,把握「通俗」的準繩,以不帶價值判斷的人文關懷,開拓了現代舞取材本土而面向世界和時代的新發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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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中大中文系,喜歡文學、電影和舞蹈,曾獲ADC藝評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