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琴若水——琴音中的「道」
文︰阿貓 | 上載日期︰2014年11月7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Cultural Management Unit, HKU
地點︰香港大學百周年校園 李兆基會議中心大會堂
日期︰2/11/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哥德堡變奏曲》是巴哈的最晚期作品,出版於1741年。以薩拉班德(Sarabande)式的咏嘆調抒情旋律作開首,其後三十個變奏是基於詠嘆調中的低音部及其和聲來作為創作基礎。

 

這首變奏曲的演奏長度,在不同的鋼琴家手下,顯得相當彈性,由四十分鐘至八十分鐘不等。最早時由Rudolf Serkin以鋼琴滾筒(piano roll)來錄音(約1928年),其後旺達·蘭多芙絲卡(Wanda Landowska),於1933年成位首位以古鍵琴錄製整首變奏曲的古鍵琴家。蘭多芙絲卡一生致力推廣古鍵琴,令其曲目及樂器復興受到更大關注,其一受惠的就是這首變奏曲。其後有兩位鋼琴家令《哥德堡》的名氣再推上一層樓,他們是Rosalyn Tureck及Glenn Gould。他們對觸感、樂句處理等的細緻無遺,令後世一聽起《哥德堡》的時候就不禁與這些前輩作比較。以Rosalyn Tureck為例,其一生也曾四度灌錄這首變奏曲,同一樣的音符,卻將演奏者一生的成長、技術及審美的熟成度表露無遺。所以《哥德堡》這首大型的鍵盤作品,實在是對演奏者很大的挑戰。

 

2014年萊比錫巴哈音樂節(Bachfest Leipzig 2014)主題為「Die wahre Art (The true way)」,朱曉玫老師獲邀在聖托馬斯教堂(St. Thomas Church, Leipzig)演奏《哥德堡》。這所教堂也就是巴哈安息之地。她的演奏獲得如潮般的好評。有幸今年朱老師於十一月蒞臨中國巡迴演出,香港大學是她的首站,這也是她首次在港獻技。《哥德堡》全首本身也不算是演出曲目的常客,一來是演奏者很容易將樂曲變成冗長的演奏,由於樂曲主要是複音性,對兩手的獨立運作很有要求。二來是《哥德堡》在一般聽眾中不算出名。三來如果是有認知的觀眾,難免會將演奏跟前人的演出作比較。朱曉玫能將《哥德堡》成為主打地只演一歌,可見其信心。是次演奏會除了《哥德堡》外,還有播映了法國導演Michel Mollard執導的《一位中國鋼琴家與巴赫的音緣》(A Chinese Pianist and Bach)。這紀錄片主要以「釋道」的美學及哲理,來講述朱老師對巴哈的理解。

 

在獨奏演奏會中,大多女演奏家都偏好以艷麗的妝容,配以(略嫌)浮誇的服裝登台。朱老師顯然是一個活生生的反比。樸素、平實,都是給觀眾的第一印象。朱老師以黑色唐裝登台,出場時保持低首,毫不造作及專注的緩步出來,凸顯她低調的作風。

 

朱老師同年在萊比錫演的《哥德堡》總長約八十分鐘,但是次演奏以約五十分鐘完成。如果在鋼琴上演奏速度太快,低音部的旋律就很容易變得混沌不清晰:由於低音弦線發出的泛音比較豐厚,演奏快速的時候,激發出來的餘音及其他弦線的共振很難一下子消除(尤其用了延音腳踏)。當然低音部的問題也跟鋼琴本身及演奏廳的聲響設計有關。朱老師年事已高,生心理狀況一時未必能調整,各方面的原因如時差問題、老師本身不是以巡遊為主,都可能影響到速度上的選擇(還是為了迎合香港觀眾急促的生活節奏?)。筆者希望將來有機會聽老師以更慢的速度演奏,這樣才更易捕捉到老師對琴音的細微處理。但不論速度快慢,朱老師對《哥德堡》扣人心弦的獨特演繹與其地位是無可置疑的,這點大家都可在她過往的演出及錄音中領略到。聽老師現場演奏時,要感受的並不是流於表面的技巧,而是作為鋼琴家一生走來,在困難中不屈不撓的精神。有關朱老師的背景,坊間已有很多詳盡的介紹,在此不作多談。

 

朱老師的琴音整體聽起來尤覺滄桑,但如第一、第五與第八變奏等,其輕盈跳脫的手法卻添一種純潔的稚氣,予人一種「老頑童」的感覺。一氣呵氣與毫不拖泥帶水的演奏更能聽出一種勇往直前的毅力。正如她在紀錄片中說道,第一變奏中代表的是一種「勇氣」(courage)。捷格舞(Gigue)速度般的第七變奏與小賦格曲(Fugetta)式的第十變奏,指法同樣輕巧,但細聽之下多了一份很隨心的感覺,演奏出悠然自得的氛圍。

 

《哥德堡》中除了第十五、二十一、與二十五變奏為g小調,其他皆為G大調。朱老師視第二十五變奏為《哥德堡》的中心,是樂曲中感情最豐厚,最富張力的部份,豐富的變化音令感情表達的要求變得更細緻。朱老師演奏的速度緊緊跟隨旋律自然賦予的脈衝,好比演奏者與旋律相互依賴和信任,讓旋律帶領著演奏的起伏;而這種起伏,也就透過琴師的手自然流露出來。所以這小詠嘆調式的第二十五變奏,在她如歌似的演繹下,顯得極為人性化。

 

其後第二十九變奏的和弦編排最為豐厚。如果是一般炫技式的演奏,這樂段很可能會成為富壓迫感的一段。但在朱老師手下沒有那種吵耳及咄咄迫人的感覺。她的琴音像是走到終點前最後一刻的吶喊,似是種冀盼勝利的心情。她演奏的節奏也沒有刻板的感覺,反而較傾向節奏自由的演繹。

 

在圓滿地走完二十九變奏後,便進入最後一首眾讚曲(Chorale)式的第三十變奏,它似乎是繼咏嘆調後最多學者談論的一首。第三十變奏是一首混成曲 (Quodlibet),就是將不同的旋律放在同一首作品之中。這種做法在創作上有一定的難度,因為每條旋律必需要符合本身的和聲與低音旋律設定。巴哈用了數首德國民謠,其中三首是《Ich bin so lang nicht bei dir g'west》(我已離開了你很久)、《Kraut und Rüben haben mich vertrieben, hätt mein' Mutter Fleisch gekocht, wär ich länger blieben》(生菜及蕪菁令我生厭,有著母親烹調的肉,才會令我久留)和《Mein junges Leben hat ein End, mein Freud' und auch mein Leid》(我的年輕時代已經完結,我的喜樂與哀愁亦然)。

 

有學者認為第三十變奏將這些歌曲共冶一爐,是巴哈給聽眾創作的一個玩笑。彷似他經歴一生跌宕起伏,回首看透前事,卻流露一種不經意的玩味。這種苦中作樂,輕嘲以往渡過難關的精神,也在朱老師的演奏中聽到。雖然朱老師在自傳中說道,第三十變奏中的「生菜」令她不禁回想起勞改營中收割生菜的苦況,但她在這變奏的演繹中,顯出一份堅定的自信,一種有力的肯定。這個音樂玩笑不是一種輕蔑,而是成功挑戰命運的喜樂。就如朱老師在言談中,仍幽默打趣的面對她每一關的歴練。這個音樂上的玩笑可算是她對人生完滿的歌頌,但聽起來還是保持她一貫的謙卑,既不堂皇,也毫無半點攝人的傲氣。她演繹的第三十變奏,尤顯無價。

 

如果撇開穿鑿附會的可能性,第三十變奏可是《哥德堡》裡最哲學性的。巴哈引用歌曲說「已離開了很久的」,很可能就是指開首的「詠嘆調」,它好比萬物初生的一種平和與淡然,追求平靜的狀態;所謂「令人生厭」的「生菜及蕪菁」好比人生的種種情緒及經歴;「我的年輕時代已經完結,我的喜樂與哀愁亦然」可指人生已經歴了各種可能性,對身邊一切都能處之泰然,一切的情緒都得到昇華。霎時間把圓滿人生的寫照刻畫出來。無論這「故事」真實存在與否,朱老師那種攀山涉水,終究入得秘境的人生,活生生的從她的演奏中表達出來。

 

混成曲演完之後,緊接的就是開首的詠嘆調。《哥德堡》中的詠嘆調,其實有著很糾結的個性。雖然在整個演出它會響起兩次,但放在開首,它就有如迎賓曲,輕鬆且幽雅的;放在尾端,卻像首道別曲,沉重且百般滋味在心頭似的。朱老師將這個首尾呼應的特性,關連在老子的美學上:「反者道之動」。在詠嘆調重覆時,朱老師的琴音依依,餘音繞樑,教人意猶未盡。朱老師在此段對餘音的處理,彷如古琴和琵琶的鏗鏘,讓餘韻徐徐消去。這回首的結尾,似完非完,令人不禁反思究竟終結是否代表完成,還是代表一個新的開始。

 

題為《玄琴若水》的音樂會,顯然揭示了背後的道家思想:老子「上善若水」的概念和關連。「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巴哈在德文中是「河流」的意思,正如朱老師的自傳寫道《河流與他的秘密》(La rivière et son secret),河流就是指巴哈。巴哈的音樂充份表達了水由上至下流動,能穿透大地萬物。如水般的謙卑,潤物細無聲。「上善若水」也正正表達了朱老師謙遜處事的性格,「處眾人之所惡」好比她的成長背景及經歴。她低調的風格,與人無爭,只努力修練好自己的琴音,無懼艱辛的誓要向目標進發。在演後藝人談當中,她語重心長的說出了文革時她只可以秘密地抄譜來練習,她不但沒有抱怨有著這般艱苦的經歴,反而感激她因此而有了抄譜的經驗。另外在紀錄片中朱老師也提到巴哈的《哥德堡》主要是複音性(polyphonic),意旨多條旋律能同時進行,但也同時和諧地並存。這種「和而不同」的哲理,從巴哈中的音樂也能領略到。像朱老師這種人生閱歴豐厚的演奏家,心裏也當然存在著各種豐富的聲音及情感,她也很自然能透過複音性音樂表達出這種美感。

 

在紀錄片當中有一幕,畫面的安排極為巧妙。鏡頭拍攝著小櫃桌上的佛像,還有牆上高掛的十字架。這「和而不同」且詳和的細膩畫面,不言而喻地表達了朱老師中西交融的際遇。朱老師也直言,她對老子的認識並不始於居國時期,而是在外地被人問及的時候才接觸。很多時我們在本土生活,對自己的身份、傳統美學哲理等都習以為常,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人在異鄉,能更易看到彼此之間的文化差異。這種差異則成為了推動力,令自身反思更多,更關注及再次認識自己的根源及文化。

 

《哥德堡》本身不算一首炫技曲,但當中有數個樂段都需要一定的技巧才能駕馭。觀乎朱老師的演奏並不流於年輕演奏家那種炫技的色彩,反之是透過細膩的音色淡泊地訴說自己的人生,務求以十指,精準地敲響每一條琴弦。《哥德堡》似是巴哈以音樂創作的形式去回顧自己一生所譜寫過的作品。它可謂是集百家之大成,有薩拉班德、捷格舞、卡農(Canon)、小賦格曲等等。它也仿似一本豐富的長篇小說,有著三十個主題各異的章節,既紀錄了巴哈一生最成熟的作曲技巧,也包含了人生的喜怒哀樂。朱老師豐富的人生閱歴及傳奇式的經歴,與《哥德堡》正正是一個完美的配合,她傳奇的一生,透過巴哈的這首傑作演繹出來。每聽一次《哥德堡》就如完成了一次旅程,也是走馬看花的看了一遍演奏者的人生歴練。《哥德堡》的首頁寫道「denen Liebhabern zur Gemüths-Ergetzung verfertiget」(獻予音樂愛好者心靈的喜樂),無疑音樂當中的美,有著一股教聽眾及樂師幾百年來都著迷的魔力。除此之外,它也顯然是首考驗鋼琴家歴練的代表作,並在歴代紀錄及見證著諸位鋼琴家的成長。《哥德堡》一曲給後世帶來的價值及指引,正正呼應了是年巴哈節的主題「Die wahre Art」,正道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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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於香港大學完成哲學碩士(主修作曲)及學士課程(主修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