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過大海」──那些來回於港澳碼頭的戲劇事情(下)
文︰莫兆忠 | 上載日期︰2014年4月2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第六屆澳門藝術節《吝嗇鬼》,導演︰鄧樹榮,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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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類別︰戲劇 »

2014年4月 藝評筆陣

 

在統整全年演出資料時,總覺得自己斤斤計較。

 

每個製作的演出名單交來了,但我還想在每個非本地人員後加上括號,註明地區。過去很多本地製作都在外地「借將」,例如導演、設計師、演員、舞監等,在本地製作渴求專業化卻極缺專業人材時,這些名字後面的括號,彷彿一種「專業」的光環,而今每年都有大批帶著專業學位從海外回流澳門的戲劇專材,演職員名字後面的括號,或者有更多向度的思考。斤斤計較、百上加斤,其實不是想要「揭露」甚麼,而是希望看到一個歷史階段的反映。

 

那些括號內,常常是「香港」

 

成立三十五年的澳門戲劇社最近公佈了紀念演出計劃,香港資深戲劇人麥秋將來澳為他們執導《玻璃神探》,該劇是英國劇作家J. B. Priestley於1945年首演的作品An Inspector Calls,也即是中英劇團2012年上演的《玻璃偵探》。1989年澳門戲劇社在崗頂劇院公演的《浮光掠影》其實是同一個劇作,導演也是麥秋。從1989年到2014年,廿五年時間當然不是「浮光掠影」,起碼看到港澳戲劇的互動是如此深刻、一直迴響。而恰恰我也是廿五年前的夏天第一次走進劇場,看到香港佚名劇團在澳門綜藝二館演出的《論盡百年》,演員用相聲、戲劇的方式演繹中國現當代史,其中一段一個脫去上衣的演員,身上有很多幼條紅布散向觀眾,像血,坐在我前面的女士看著就哭了起來。這是劇場給我的第一個印象。

 

暫時撇開辛亥革命及抗日戰爭期間,港澳戲劇人、團體的流動和影響,兩地有意識的戲劇藝術交流,我從手上僅有的資料,其實可分成演出文本、導演、舞台技術、教育、評論等不同面向,但篇幅所限,我先把「交流」的視野收窄到演出文本,退進翻譯劇的範圍,並以1980年代作為一個並不完全準確的起點。

 

非來自原產地的「翻譯劇」

 

澳門戲劇演出的文本來源不外乎四大類︰

一.  原創(文字的或非文字的);

二.  從文學作品改編;

三.  港、台、中國內地、新、馬華語劇作;

四.  西方、日本翻譯劇。

 

這四個文本來源中,翻譯劇佔了非常大的比重,就以去年澳門藝術節中的本地戲劇節目為例,八個本地戲劇製作中,西方翻譯劇居然佔了四個。

 

早期的澳門戲劇一般以較傳統的寫實主義戲劇為主,戲劇人強調戲劇的革命、抗戰、教育「功能」,1960年代後期本土戲劇不能說沒有發展,但在大陸「文革」的影響下,演出的劇目基本上都是「歌功頌德」的政治樣板,一直到70年代中期「劇運」才告逐漸「重生」,一如李宇樑在他〈澳門的戲劇(1975-1985)〉一文中所形容,七十年代後的「劇運」發展是「斷線風箏」,「說不上是早期(1975年以前)劇運的延續」,到了1980年代,年青一代戲劇工作者都出生於戰後,在他們心目中戲劇所承擔的社會功能已不大相同,七十年代中後期曉角劇社及澳門戲劇社相繼成立,戲劇的參與者及觀眾增加,本地原創劇本明顯供不應求,他們對劇場的美學追求更為強烈,對嶄新的戲劇手法及理論十分渴求。

 

港澳兩地有共通的口頭語言,也經歷過西方國家的殖民統治,可是兩者終究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香港的翻譯劇興起於1960年代,這跟當時的政治及經濟環境有直接關係,加上一些從美國學成回港的劇人如鍾景輝先生的大力推動,以至英美翻譯劇當時受到年靑觀衆的歡迎,並得以蓬勃發展起來。但澳門的情況卻很不同,首先葡萄牙並非如英國般的戲劇強國,而且當年從海外學習戲劇回澳的人不多,政治、經濟和敎育環境也不利於西方翻譯劇的發展。可是,唯獨文化上(尤其流行文化)卻一直對香港有很深的依賴性,那時,澳門的本土意識較回歸前薄弱,本地文化藝術仍未受到市民的普遍認同,本地歌手與香港藝人同台演出,本地歌手被自家人喝倒彩的尷尬情況不時出現。於是每每得知鄰埠有精彩、難得的演出舉行,澳門戲劇發燒友都會特地「過大海」看戲,以至好長一段時期澳門戲劇美學和製作模式一直受到香港戲劇文化的影響,這些並非來自原產地的,港式翻譯劇的大量引進,即為一種十分具體的呈現。

 

不過,澳門過去在文化藝術上一直處於相對保守的狀態,在引進風格不同的劇種(當然也包括翻譯劇)的過程中,受影響的主要也是如劇場主義或燈光分場等較外在的劇場表現形式,偶爾出現一些如性愛或涉及政治性的題材時,也會受文藝界保守勢力的非議甚或壓制。所以那時澳門演出外國翻譯劇不過是一種對突破傳統劇場模式的追求,也是澳門劇人解決劇本荒的對策之一。在大量引進與模仿之後,澳門劇場在1980、1990年代的確出現了一片百花齊放的現象,然而,由於澳門劇場工作者的業餘性,往往未能對翻譯劇的原著及作者的文化背景作更深入的探討,以至很多翻譯劇都予人「既非外國又非本土」的感覺。

 

本地劇場工作者對文本研讀的時間短,一個演出從籌備到排練,往往不到兩個月,而編導演考慮的也是舞台效果多於劇作中的文化意涵;更重要的是在澳門的教育制度中,長久以來就缺乏對個人文化身份的重視。無論演出者或觀眾,在面對外國翻譯劇作、面對兩種文化的碰撞時,場面都顯得尷尬。無暇瞭解外國文化是客觀因素,對本土文化的認知也缺乏才是內在根源。

 

翻譯劇的第二度「西潮」

 

近幾年,可說是澳門翻譯劇的另一度高潮。

 

先從量上看,2000年至2006年七年間由本地劇團上演的翻譯劇才不過十九部,而2007年至2010年四年間已有共四十二部,2011年至2013年三年間已達三十九部。

 

這個升幅的成因主要來自於海外就讀相關專業回澳的戲劇工作者,開始時他們大部分流入演藝學院當戲劇敎師,加上2005年至2011年間,香港資深戲劇工作者傅月美到該校擔任藝術指導,澳門演藝學院在1999年至2013年間已演出近三十部翻譯劇; 2008年,由香港資深劇場導演陳曙曦任創團藝術總監的天邊外(澳門)劇場成立(去年改名「小城實驗劇團」),成團至今五年間共推出大小型翻譯劇演出二十多部;而戲劇農莊、葛多藝術會、友人創作等劇團也有積極排演西方翻譯劇的趨勢。這些劇團主要成員曾於外地(尤以香港最多)攻讀戲劇專業,西方翻譯劇自然成為他們的學戲秘笈,加上在善於搬演西方翻譯劇的香港導師、導演的影響和帶領下,演出劇碼以西方翻譯為主也屬合情合理。

 

如果說1980、1990年代的翻譯劇演出是澳門戲劇走向多元的一個標誌,那麼從2007年至今幾年間突然急升的翻譯劇演出量來看,翻譯劇一方面代表的是澳門戲劇的專業實踐,或者說,正在探索着自身的專業程度。另一方面,台港兩地對歐陸「新文本」的大力引介和研究也對澳門翻譯劇帶來新的衝擊。2013年小城實驗劇團先後搬演了《醜男子》(The Ugly One)、《金龍》(The Golden Dragon)、《極樂泳池》(Pool (no water))等歐陸新文本,而文化局「亞洲劇場大師班」,新加坡郭慶亮主持的導演工作坊實習演出《4X4》中,四個實習片段中,Martin Crimp的《幹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和Sarah Kane的《4.48精神崩潰》(4.48 Psychosis)榜上有名。

 

去年二月份小城實驗劇團上演《醜男子》後,香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也在十一月搬演同一文本,而「小城」五月在澳門藝術節演出《金龍》後,香港前進進也在九月份演出此劇,當「小城」十一月將《金龍》排成另一版本參加「上海國際當代戲劇節」後,前進進的新文本運動已到高潮,去年十二月初舉辦了「文本與劇場──廿一世紀發展趨勢」硏討會,港、澳、台、內地、英國、柏林等地劇場學者參與硏討,不少澳門劇場工作者也慕名赴會。十二月份還有一個澳門學生執導《金龍》作為她在台北藝術大學的畢業製作。

 

正如有學者提到「新文本」究竟「新」在哪裡?「舊文本」有存在過嗎?從劇場與社會的關係去思考的話,新文本的「新」似乎不能單從美學去思考,而是回到為甚麼我們需要新的文本,新的述說世界的方式去提問。放在劇場史的脈絡上看,當年中國將西方話劇引進,對於古典戲曲而言,易卜生寫的也是直面現實的新文本,近一點,澳門1980、1990年代大專劇場實驗,1999年至2003年間突然興起的集體創作、即興劇場、環境劇場其實也在追尋一種新的文本、新的叙事方式去呈現、探問社會當下最尖銳的議題。

 

吃人之前先做看體質

 

新文本旣是移植自西方,當然像過去很多翻譯劇一樣,需要轉譯、吸收和應用的過程,但它不是一個範式,而是要求導演、演員,以至整個製作的合作者(甚至觀衆)一種共同建構的,新的觀看、理解世界的方式、面對社會的態度。當「文本」不限於「文字」,新文本也許是「新文化」、「新價值」、「新視野」,而它需要的其實不是技法,而是「體質」。如果說1980、1990年代澳門的「翻譯劇」演出只是某種方便進口的生產原件,或停留在技法的模擬與想像,那麼「新文本」所帶來的衝擊,究竟是再一次陷進歷史的迴廊,還是打開一道重檢澳門戲劇文化體質的路徑?能不能在當下劇場與社會之間找到一種新的敘事語言?

 

方梓勳博士在他的論文〈被殖民者的話語再探:從鍾景輝早期的翻譯劇說起〉中,以巴西翻譯學者流行的「巴西食人族」故事比喻香港文學對待殖民主義和翻譯的關係,故事是這樣的:「葡萄牙人初到巴西殖民的時候,有一個葡萄牙主教被土人抓住。土人一面舉行儀式,一面把主教吃了。他們吃了別人的肉,飲了別人的血,來滋養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重要的是那人不是隨便的一個人,而是殖民者。用作比喻翻譯,就好像翻譯者吞下殖民者和他們的語言,攝取了他們的生命力,從而產生一種新的、純化的、強化的品種,切合本地人的需要。」


對於曾經是葡萄牙殖民地的澳門來說,這個比喻是不是也值得我們去反思?可是,我們可曾有過像巴西土著的體質與自我體認?我們幾乎沒演過半部葡萄牙作家的劇作或文學作品,而終究我們「吃」的,到底是西方戲劇的血還是香港戲劇的肉?我們有沒有足夠的意志先為自己做一下體檢,辨識自己的體質、血型?靜心觀察我們吃的、消化的、排出的,實際上會比巴西食人族的故事複雜得多。

 

 

《浮光掠影》,導演︰麥秋,澳門戲劇社,1989。

 

 

第六屆澳門藝術節《吝嗇鬼》,導演︰鄧樹榮,1996。

 

 

《少年十五二十時》,導演︰傅月美,澳門演藝學院,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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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劇場閱讀》季刊主編、劇場編導、評論及策展人。編著有《新世紀澳門華文劇場》、《慢走,澳門:環境劇場二十年》。